穿过血液的河流

时间: 2005-11-25 00:00:00 来源:  点击: 0

这是一条孤独的河。那个时候其腹如盎的母亲一身戎装坐在一条毛驴瘦削的背上,逆芮水而上, 狭窄的谷,陡峭的壁,幽咽的山风掠过母亲的脸。父亲一手牵着缰绳,一手不时用嘴往冻得通红的手上哈一口热气。我不知道这条同我有着神秘缘分的河流,它的孤独有多深!它的梦想有多重!

这条河,用它泠泠的水声、孤独的绝唱敲击着母亲的身体。在母亲的体内,享受着温暖的我也便因此连打三个寒噤,每打一个寒噤,母亲的肚子都要剧烈地抽搐一下,每抽搐一下,母亲都要把一丝痛苦从脸上掩饰掉。几欲跳出喉咙的尖叫已让父亲不断地回头。我明明白白看到了每一块沙石上冰凉的反光、直入天际的峭壁上藏蓝的天。

那个年代,父母亲穿着四个兜儿的绿军装,母亲还戴了一个黄军帽。

那个年代,一场暴雨刚刚褪去,暴涨的芮水还残留着余威,倒塌的房屋和矮脚屋门前挂起的白幡还留着苦苦的悲哀。一张木然的脸,一双泪水浸泡的双眼,默默地把它空洞的目光从退潮的河滩上移开。一个人的背影,弓着背,挪着步,一瘸一拐地去了。

我会落在哪里?

我将落在哪里?母亲要依靠一头毛驴去山的那一边,去一个城市的医院,为的是我能安全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然而,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一张柔软的床。这是在西北,一个黄土弥漫、心灵封闭的小地方。我无法选择自己的落草地,冥冥之中有一只手牵引着你,那条河如一条白练,始终盘绕在你的身下,让你无法躲避也无力躲避。就是它了!芮水,一条古老的河,你注定了终身离不开它的缠绕。尽管暴雨一场又一场,掀起的洪水淹没了一个又一个单薄的生命,然而河,还是从关山明月的脚下,一日千里,绾住了你第一声啼哭。

我是幸运的。芮水从遥远的时代,流进我的生命里,成为我生命中的原血活水,在我之前,它就已存在。它是在刻意等我,或是我的血液仅仅是它的一条支脉,在流过我穿越我之后就像丢作一只贝壳一样成为河滩上的一只化石。天荒地老,生命不息,浑沌之中,光芒照亮三界的大禹,率领众神向人面、蛇身、赤发的共工二世开战。共工二世从西部掀腾起洪峰,淹没了整个中原大地。禹运用大神通,飞掷开山神斧,劈开群山,使滔滔洪水从山谷间奔涌而下。共工二世力怯失势,逃回北方。因为大禹凿峡,这里有了芮水;因为有了芮水,这里有了一片冲击的平原,有了一些茹毛饮血的人群。又经过了无数滔天洪水和一些平淡无奇的日子,有一天,一位叫公刘的周王先祖带来了一些神奇的东西,把它种在地里,长出青青的苗,开出美丽的花,结出那些好吃的玩意儿。据说,这是始祖后稷从天上取回的农作物的种子。公刘把这些种子交给了芮水两岸的人,教他们相地之宜,种植谷菽瓜果,芮水从此不再寂寞。周太王到此巡游,看到先王公刘继承后稷遗钵,教民稼穑,让这块寂寞的土地充满生机,不禁感怀唱吟:

“笃公刘,于豳斯馆,涉渭为乱,取厉取锻。

止基乃理,爰众爰有。夹其皇涧, 其过涧。止旅乃密,芮鞠之即。”

悠悠古风,流响千年,和古老的芮水一起,润泽了这方深厚的黄土。当我浑身粉赤、满身血污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我的鼻子首先捕获的就是这种古风的气息,它是带着热土、带着青草的味道从空气中迷漫而来的。顷刻之间,我的周身就已被它包围,并不断地渗入血肉。我的啼哭尖锐而冗长,它让任何一个极有耐心的母亲都感到无奈和苦恼。绵延不休的水流声从我的耳廓中穿过去,穿过去,我无法拒绝来自这个世界的每一丝一缕声息,我在离开母体的同时又在无限地依恋着母体。无休无止、永不疲倦的啼哭成了我对这个陌生环境的唯一拒绝方式。当我躺在一个玻璃盒子里的时侯,我分明听到了一阵歌声缥缥缈缈从四周传来:

“远方的大雁……请你快快,

捎份信儿到北京

革命派战士想念亲人毛主席……”

透过玻璃,一行鲜红的字刺痛了我的眼,白色的墙、白色的护士,突然冒出来的一行字,鲜红的、血一样的字:

向解放军/向革命小将

学习/学习/学习

致敬/致敬/致敬

它的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鲜红的颜色,让一个新生的婴儿在一片空白的世界里猝不及防。所以多年以后,当我的女儿出生的时候,我在那间小小的房子里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气球、静谧悠远的山水画。我一直不喜欢、甚至可以说害怕红色,包括和红色相关联的鲜血、草莓、口红之类。这种无法改变的心理障碍不能不说与生命之初的伤害有关。原来我的出生本就是不合时宜的。我被父母带着四处乱跑,我的眼前再次出现了铺天盖地的红,就像后来看的电影《祭红》,虽然故事情节已淡漠,但一个少女跳进火里的情节让我把关于红的想象和畏惧完全具象化,此后我一直感到呀呀学语的我也像是跳进了火里,包括我的父母,还有那些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全都跳进去了,把青春的激情、憧憬全都抛进去了……烧那种红,那种特殊的\不掺一点杂质的红,红彤彤的红,红珊瑚的红,红海洋的红……我这个毛孩儿,张着一张稚气的脸,从大人的腿间钻来钻去,不知谁把胳膊上的红布掉在了地上,我把它蒙在了眼睛上,我突然被眼前一片血红的世界吓得嚎啕大哭,呜呜呜,人群中不断有恐惧的目光投过来,紧接着我的哭声就被一阵潮水一样的山呼海啸所淹没:“揪出埋在教师队伍中的原子弹XXX!”“抓住隐藏在水下的大鲨鱼XXX!“……我也仿佛听到比我大一轮的汉子蒙住眼睛,呜呜呜地哭:

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

蒙住我一双眼也蒙住了天

你问我看见了什麽

我说我看到了幸福

这个感觉真让我舒服

它让我忘掉我没地儿住

你问我还要去何方

我说要上你的路

那哭是借着歌哭一回的感觉,还有许多感觉哭都哭不出。哭不出的感觉堵在心里,沉甸甸地积在那里不能摸不能揭。那种痛是心里的痛、感情的痛,一直痛到没有感觉的时候为止。那就叫积郁。其实那时候并没有人哭,只有我一个。那歌是崔键唱的,他在表达那个年代的积郁。

芮水卷起一些浪花,又把一些浪花变成泡沫。这里是大禹凿开的峡,狰狞的巨石、峻削的峭壁,无不留着斧劈的痕迹。夏日雪浪喷涌;严冬冰川组成银链,终年潮湿、阴暗的沟谷让赶路之人头皮发麻、心情灰暗,徒增几分冷落与寂廖。芮水的孤独就是我的孤独。父母亲再也不带着我在激昂的人群中穿来穿去。他们已烦透了我的哭声,而且我的哭声显然与他们所唱的“一束红花照碧海,一团火焰出水来,珊瑚树红春常在,风波浪里把花开!”极不协调。他们先是把我锁在一间小房子里,任我的哭声由高到低,由强及弱,最后变成毫无意义的哽咽,最终稀里糊涂地睡去。人们都认为我哪里不合适,应该找医生好好看看。父母说,这娃怕去医院,一看是去医院的路,哭嚎着能把你的脸撕烂。大夫还骂:哭声这麽响亮!这么干脆!有什么病?于是我一个人呆在小屋子里,哭叫因为没有听众而显得无趣。我把一本叫《红河激浪》的小人书翻来翻去,翻得滚瓜烂熟,然后用火柴分别代表其中的人物,互相对话、打仗。后来我又给火柴棍上粘上用笔画的脸谱,以示区别。一天又一天的光阴就这样被我度过。慢慢地,人们发现,这个小房子里常常传出一个小孩子絮絮叨叨的独语,没有人去听说的什么,只说这孩子被关出病来了。父母无奈,就把我托给了邻居家的姐姐。

邻居家的姐姐正在花苞绽放的年龄,好看的脸蛋,圆圆的眼睛,一双小辫儿搭在肩膀上,说起话来像山泉叮当,十分悦耳。我坐在姐姐的怀里,能闻到姐姐身上淡淡的清香。坐在姐姐的怀里,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母亲乳香四溢的怀抱。我才意识到母亲已很久没有抱过我了。姐姐抱着我,一边给我讲杨子荣和座山雕,一边用手摩挲我的脖子。我常常被姐姐逗得咯咯笑着,在炕上弯成了一团。我最高兴的是跟着姐姐去芮河边上洗衣服。姐姐洗她的花衣服,洗她花衣服上的花朵,一朵一朵地洗,洗了花瓣再洗花蕊;洗完了小朵的雏菊,又洗大朵的玫瑰。我看见姐姐站在一大堆花朵中间,像神话里的公主。姐姐把洗好的衣服一件一件晾在河滩上,然后把我的衣裳脱光,丢进水里,搓出一身的灰卷儿。姐姐把水花泼到我的身上,她的笑声伴着哗哗地水声在沟谷里传得很远很远。。。。。。芮水留给我的快乐就这样永远融在了我的生命当中。我对姐姐产生了深深的依恋,不仅白天缠绕在姐姐的身边,连姐姐上厕所都要守在门外等候,甚至晚上都要钻进姐姐的被窝,猫一样蜷在姐姐的怀里,抚摸姐姐的双乳。姐姐就用手打我的手,拧我的屁股,捏我的小弟弟。我不管,还把脸贴在了姐姐的胸脯上。不知为什么,姐姐不再打我的手,拧我的屁股,还把我抱得紧紧地。我从姐姐的身上闻到了一种异样的、奇怪的味道,很长一段时间这味道一直弥漫在我的鼻孔里。有一天,我在姐姐的床单上发现了一丝血迹,我不由浑身发冷,心软成了一摊泥。当姐姐捧起我的泪花脸的时候,我挣脱姐姐的手,拧过头,心里充满了鄙视、厌恶和深深的伤感。虽然姐姐还和以前一样喜欢我,但我一直觉得姐姐已不是从前的姐姐了,姐姐变成了坏人。真的不久,姐姐就带了红袖章,夹杂在一些人群中,穿了一条裤管肥肥的屎黄色仿军裤,腰里扎了一条武装带。姐姐走在人群的前面,唱着歌,似乎比别人唱得更有力:

当需要牺牲的时候,

要敢于牺牲,

包括牺牲自己在内。

完蛋就完蛋,

完蛋就完蛋!

上战场,

枪一响,

老子就下定决心:

今天就死在战场了!

红旗扑打着她的脸,她的脸那么红,像烧着了一团火。我又一次呜呜呜地哭。我成了芮河边上最爱哭的男孩,我常常被大人责骂,被小伙伴嘲笑。姐姐为了更重要的事抛下了我,再也没有人陪我玩。我常常一个人沿着村间阡陌,走向田野。我在草丛里捉了好多好多的蚂蚱、蟋蟀,把它们装在一只纸盒子里,问它们:如果没有人玩,你们会哭吗?蚂蚱在叫,叫声里有欢快;蟋蟀在跳,无拘无束地跳。我说:跟我走吧!跟我去玩,我给你们讲故事,看火柴戏,吃世界上最好吃的夹心糖!于是,它们就被我带回了家,住进了玻璃瓶子。然而,它们却很快相继死去,再好的戏和再好吃的夹心糖都不能留住它们。我用小小的火柴盒作棺材,把它们一一安葬,免不了又落一鼻子泪。

那是一个秋天,芮河两岸的青草十分茂密,远远一望,水流若隐若现。我正坐在河边,孤单单地望着远方。河还是那样,自从大禹凿峡那样轰轰烈烈过,再也没有什么事能让它咆哮和壮烈。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正因为此,河才是永恒的。这当然是我以后的想法,当时是河的孤独感染了我。当我看到一个背着背篓拾草的小姑娘从河边走过的时候,我竟忍不住冲过去,用一把弹弓对准她。这是一个和我年龄相仿女孩子,脸蛋上有两团红,很丑很丑的模样。我想,这样一个女孩子,能和我玩,是抬举她了,同时我也为我落寞到这种地步暗自伤怀。我说:跟我玩一会儿,不然小心点!我拉开了弹弓上的皮筋,虎视眈眈。没想到她瞅了我一眼,让开我要走,被我一把拉住。她挣扎着,大声说:放开!她的小眼睛都瞪大了。我有些害怕,嘴里说玩一会儿不行吗,手却松了。那女孩子乘机甩开我大步地走了。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愣,独自垂头丧脑地回去了。后来我上小学的时候,发现那个丑女孩正好在我们班。那时我是班干部,点名的时候利用职权偷偷地给她画了好几个圈。奇怪地是她在挨老师批评的时候从不争辩。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认识我。我看着她在老师的严厉批评下,头埋得很低,脸上的那团红一直延伸到脖根。看着她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有些后悔,觉得人家都忘记了,我又何必一回回报复呢?后来,我不再给她画圈了,她却退学不念了。当我还在读高一的时候,再碰到她,她的怀里已抱了一个婴孩在喂奶了。我一直怀疑我是在过于忧黯、过于寂寞的芮水流经的峡口流连得太久,芮水把它孤独的种子已慢慢地浸润在了我的血液中。那一年,我趴在父亲的背上穿过暴涨的河水去城里。喧嚣的流水簇拥着父亲的大腿,浸泡着父亲高挽的裤腿。父亲每迈一次步,都要把高高的水花溅到我的脸上。我看到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虽然父亲的胳膊牢牢地箍着我的腰,我还是害怕掉进汹汹的水流。在城里,我的耳膜常常遭受着礼炮声最为有力的轰炸。人们举着小旗子,脸上流露着那个年代应有的悲壮。我被这来势凶猛的人群所惊骇。我从此感受到人的可怕。父亲的隔壁住着一位满脸皱纹的爷爷,不知从那里捉了一只老鹰,用绳子拴了腿,挂在房梁上。我常常过去玩。有一天,我并未去动那根绳子,不知怎么地,那鹰突然挣脱绳子扑楞楞飞出屋外,霎时不见了踪影。那爷爷一下子变了脸,脸上的皱纹紧急集合,扬言要拔了我的牛。我吓得浑身如筛糠,连哭都没有了声气。半夜里,我梦见了那张恐怖的脸,在父亲的臂弯里哭了一夜。我的莫名其妙的哭泣终于让父亲无可奈何,我被送到了乡下的外婆身边。

外婆是那个小村子里为数不多的下放户。外婆在城里的那一处大宅院被没收充公,她和外公一起在这个小村子里重建家园,并为舅舅娶进了一个塬上姑娘。在工厂做工的外公退休后,干了几天庄稼活的舅舅就进城顶替外公当了工人,一周才能回来一次。舅母是个典型的塬上女人,大手大脚,门进门出,虽然目不识丁,但性格开朗,手脚麻利,大集体的工分全凭她挣。我来到这个家,并没有把自己看作这个家的亲戚,还是和从前一样,动辄哭闹不止。倒是小村美丽的自然风光和相对静谧的人文环境让我的心稍稍安稳下来,外婆每个黄昏都拖着我去菜地里分菜。茂密的地边上早堆了一堆堆摘下的菜,上面插一个小木牌,写着舅舅的名字。人们都按照各自的木牌去装菜,虽然也有小声嘟哝自己分得少,别人分得多的,但并没有发生抢夺和顺手牵羊的事。从地里回来的时候,我都要捉好多小青蛙,装满身上所有的口袋。夜晚睡觉的时候不小心跳得满炕都是,惊得外婆发出一声惊叫。乡下的夏天很明亮,满耳蝉声,一条细细的河清澈可见水底玲珑的石头。外婆总是颠着一双小脚去河边洗晒衣服。我在这里有了新的朋友。掉鼻的女子彩彩算一个,会用木头削鞭牛的安堂算一个,但他们都不能和我处地长久。长期以来孤独的心灵已让我失去了和别人交往的能力。我的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和念头常常不能和他们和拍,甚至会发生一些摩擦和械斗。有一次生产队一队的安堂和五队的我由骂一些脏话开始不断升级,当我高声喊着安堂他爸的名字的时候,安堂已经彻底恼羞成怒,和我撕扯在一起。后来一队的人开始来帮我,五队的人见状,也拥上来一帮,接着竟发展成了一队和五队之间的大械斗。结果是六人挂了彩,一人头被打烂,缝了七、八针。后来我才知道一队和五队之间素有隔阂,我们不过做了他们挑起战争的导火索。作为始作俑者的我和安堂却被当时的情竟吓傻了。这件事也因我们的缘起而不了了之,我们双方的大人都成了众矢之的。他们严厉勒令我们不得与五队或一队的孩子来往。外婆还摸着我的头哭了一鼻子,说万一出个什么事怎么向母亲交代。我不再和孩子们来往,连彩彩也不理了,我跟着舅母去拾猪草,坐在舅母的架子车上过河去地里。没人的时侯,舅母的嘴里常常冒出几句小调,虽不真切却分外好听。我隐约记得几句:

送郎送在二里墩,园子里韭菜绿茵茵。

割了韭菜根还在,情哥一去不再来。

蓝蓝的天上无滓、无垢、无尘,只是澄澈空灵的洁净。舅母的歌声缓缓地浮荡在周遭。当时的我,心窍未开,只以童眸与那天地灵眼默默相对着,天地自然映出了我的瞳仁,但我永远记住了天地自然之美、质朴之美,或者说这美就贮在了我的魂壳里。

不知为什么外婆总是和舅母发生一些争吵,有时吵得还抡起了擀面杖。外婆还于某个夜晚提了一把铁锨冲出门去,顺着墙角高声谩骂。我被惊动,趴在窗户上向外一望,就瞄见了一个戴鸭舌帽的人从墙头上闪了下去。在昏黄的灯光下,那洗得漂白得鸭舌帽特别刺眼,我记下了那只鸭舌帽,我相信外婆肯定也记下了那只鸭舌帽。我问外婆,那人是谁。外婆说是狗日的贼。我不相信,贼只会来一次,怎么会一直来,而且老是从舅母的小房子旁边的墙上跳进来。后来,我在外面一直留意戴鸭舌帽的人,却一直没有发现那只洗得发白得鸭舌帽。舅舅回来的第一个晚上,就和舅母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战争。战争从熄灯一直进行到黎明,结果是舅舅的脸上、身上留下了长长的指甲印,舅母却完好无损。气得外婆捶胸顿足,一顿乱骂,不知是骂舅舅,还是骂舅母。从此外婆称舅母一直叫“那个鬼”,并不断地向我历数“那个鬼”的种种劣行。于是“那个鬼”的面目就日渐狰狞起来。一直到她离开这个家、我回到父母身边上了学,关于“那个鬼”的丑恶印象还盘绕在我的脑子里。

我上一年级时的第一课是“我们热爱华主席,一举粉碎四人帮”,我们唱的歌是“华主席画像闪金光,红小兵仰望心激荡;毛主席放心咱放心,颂歌向着北京唱。紧跟领袖华主席,深揭狠批四人帮……”虽然我已经学完了一年级的全部课程,但独自一人日子过惯了,我很惧怕这种大集体的生活,加上老师威严的面孔和不断地让我把手背在后面的约束,我终于不能忍受这种冷落、古板和拘束的日子而死活不肯去学校了。我照旧呆在家里,过起了我独来独往的日子。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都背起书包去学校了,我在人们的不断寻问下,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终于不得不于第二年背上准备了一年的书包跨进了学校的大门。长达十余年的校园生活就这样来临了,我没有任何准备,没有丝毫选择,被迫接受的命运接二连三地降临到了我的头上。不爱上学的孩子竟然成为学习最好的一个。五年级的跳级终于让我赶上了落下的一年。这是一段远离芮水的日子,十余年的光阴磨碎了芮水给予我的一切美好的东西。我只牢牢地记下了老师和父母说的“把字写在方框里”的教诲。正方形的校园,正方形的操场,正方形的教室,正方形的黑板,正方形的田字格,甚至连老师们的教导都四四方方、如出一辙。我就呆在这众多的四四方方里面,变得郁郁寡欢,孤独无助,胆怯而又懦弱。我把所有的话都写在日记里,敢说的和不敢说的,明白的和不明白的,全一骨脑儿丢出来,语无伦次,疯言浪语、颠三倒四,竟培养了我对文字的疯狂痴迷。我的青春年华是如此的单调而平面,我没有看到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子对我意味深长的一瞥,也没有看到女孩子疯长的胸脯牵动了多少男孩子游移的目光,我的眼睛就近视了。我连离我最近的芮水都看不清了。走进大学校门,在即将结束四四方方束缚的最后日子里。我们把自我彻彻底底地释放了。我的孤独和灰暗变成了另一种表现方式。我蹲在宿舍里罢课,举着小旗子跟在游行队伍里乱喊口号,坐在广场上一边绝食,一边偷吃着方便面。我还将吊在我胳膊上的女孩子于众目睽睽之下抱在了腿上,叭叭叭亲得山响。我在疯狂中想起了儿时带我的姐姐,想起了她身上的气味,想起了床上的血迹,还有她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头,扎着武装带,昂着头唱歌的样子。

当我再次面对芮水的时候,我几乎要葡匐于她的脚下,泫然泪下了。这就是大禹凿峡疏通的河吗?这就是造就了公刘、造就了一方水土的河吗?我离开了太久,它才瘦弱到了这般模样?窄窄的河在裸露着石头的河床上,显得落寞而又无奈。我的脚下堆了好多山一样的垃圾,惹了无数的蚊蝇。有的垃圾山已高出岸堤,各色塑料袋随风飞舞。远处淘沙子的人,争先恐后的争时间、都抢着能比别人多拉一回。楼修到了河滩上,挖掘机喘着粗气,把一大堆沙子吃进去然后吐出来,使原本平坦的河道千疮百孔,到处是挖沙留下的深坑、积水。生命和土地被隔断了,这是现代文明的代价。那些正向河水许诺,钢筋水泥或柏油马路一样会长出美丽的浪花和粼粼的波纹来。也许寂寞的河才真正美丽,也许真正的美丽是不为人知的寂寞。如今,河不再寂寞了,然而却混浊了、哭泣了。据说,世界上清澈的淡水河仅剩千分之零点几了,只剩下支流的支流的支流了。只剩下上游的上河了……没有人听得见我内心的叹息、看得见我内心的颤抖。芮河是泾河的最大支流,而泾渭分明的故事,向人们传承着两条河流千古清澈的美名。泾渭合流,东入黄河。这庞大的水系从最小的根部一路发源汇集流向人烟稠密处,不宁静也不清澈了。我那流贯着血液的河流向下游去承受万丈红尘时是否一路都在哭泣?是否还残留有一两滴干净的水滴?我掬水洗脸,却在水中看见了我的影子。我看到我的灵魂正穿越芮水,我的血液清淡而贫弱。二十年,我穿越了怎样的岁月,经过了怎样的光阴,走进了怎样的故事,才有了这瘦弱之体、忧患之形。“吾貌虽瘦,天下必肥”,那是大人物的话,然而,连一条古老的河都瘦成了这端模样,我的灵魂又在何处安息?沿着河的上游走去,我就看到了一个成长中的背影。仿佛一朵花看到了自己的内心,仿佛一位老人白发苍苍了,才问,我是否在人世间做了一回人,如果……语未毕,却老泪纵横,痛莫大焉。我在进入一个单位的时候,就开始脱落身上最率真的东西。单位对一个中国人尤其传统化、封闭化程度很高的小地方人显得举足轻重。它往往和学校一样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一个没有单位的人就像流浪汉、就像孤儿一样受人歧视,被人瞧不起。单位就界定了你的社会归属和社会地位,你通过单位证明娶妻生子,又通过单位取得你工作的那点报酬,获取某种地位,得到某种头衔,甚至于老了终身依附于单位,并靠这个单位安葬。无以例外,我由一个学校人摇身一变成为单位人。尽管我极想成为自己的人,但是我还是无法违拗环境、潮流和大局。成为单位的人,就要说单位的话。在说不惯单位的话的过程中,我开始看别人。我竟然发现了许多单位人的秘密。他们在心里装着一些话,嘴里又吊着另外一些话。他们在人面前把手展得平平地,你看到了公平、公正、无私和坦荡。你常常感而动之,甚至奋笔疾书,以此激励他人也激励自己。然而你却看到了他们在别人的视野之外,紧紧地握着拳头,一丝一毫的名利、权力、欲念都握在手心。我看到拳头和拳头在单位与单位间乱晃,最终搞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我在拳头的缝隙里寻找着真实的蓝天,顽固地坚守着自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不能说的比能说的东西多得多,结果人变得越来越像一块木头。无论在哪儿,你说过的话都会成为他人的一件武器,即使他不是为了伤害你,他只是为了争取自己的一项利益。他随时都可以把你说过的话抛出去。当你意识到自己真不该透露某件事,或者真不该发表那些大家意气相投的言论时,已经来不及了。你不得不变得沉默寡言,想表达的不能说,没有必要说的却在一起谍谍不休。放眼望一望身边的人群吧,人们之间更多的还剩下什么呢--更多的是一片虚假的热情。很多人的微妙之处在于:对于人们之间最根本关系--利益,是绝口否认的。人们看上去很热闹,其实骨子里越来越孤独。一位人称之为“老张”的白发老头边向我讲述他的故事边用袖子揩着吸溜有声的鼻涕。他说他这一辈子完全是打了一场帽子追逐战,人们对他的称谓越来越大,最后又突然落了下来。我把他的一生这样同称谓概括:

张三(10岁)-小张(20岁)-张科长(30岁)-张主任(35岁)-张局长(40岁)-张处长(45岁)-张书记(50岁)-张调研(55岁)-老张(60岁)-

老张不无感伤地说,一辈子放弃了家庭之乐,儿女之情,一门心思为了升升升,到头来不过由小张变成了老张,而且失去了人生许多美好的东西,细细想来,他没有拥有过真诚的友谊、纯洁的爱情,他甚至没有在老母亲活着的时候为她捶一捶背、身体健康的时候带着孩子去河滩上放一放风筝。我说,其实你什么也没得到,当你去世以后,人们仍然会直呼你名字:张三。你苦苦奋斗的一生,不过是从起点又回到起点。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究竟该怎麽活,怎样活着才是有意义的?这似乎是个很陈旧的话题了。汪国真说:人不一定使自己伟大,但一定可以使自己崇高。我说,人不一定使自己多麽辉煌,但一定可以使自己真实,使自己摆脱功名利欲的纠缠,回归本真。沿着河的上游走去,我在寻找美丽的童话和血液的精髓。从一道河到另一道河,乃至到更远的北方的大地上,座落着一个个生息繁衍的村庄和他的子民。和这些河一样,这些村庄是不知名的;它的子民也是不知名的。河水无言,浪花淘尽往事,有多少人化作一掊黄土,散落在历史的烟尘中。位于县城的李元谅墓、康王井记录着唐代贞元年间陇右节度使李元谅修筑良原、崇信等城,牧马休军,辟美田数十里,劝军耕种,岁收粟菽数十万斛、又连筑弩台,数次击败来扰吐蕃,泾陇得安的历史功绩。因城中水咸,元谅于城外西北掘井一口,水味甘冽,康王井从此长留于芮水之岸。我曾于芮水之滨,见一赫赫石碑,乃民国二十九年一月国民革命军陆军二十三军军长冯华堂立。碑文记录了一位叫黄德福的普通人和厚而质朴、事亲孝、接物谨的平凡事迹。碑文曰:

……故无论远迩,男女老幼,咸敬爱之。清光绪庚子岁大饥,先君携家就食于陇,值严冬且雨雪。时余方十龄,以乞食匍匐道路。公一见恻然,急前曰:“尔谁氏子?何狼狈如斯耶!”余闻言大恸,备述家况。言未尽,而公亦含泪盈眶,曰;“孺子勿伤,趋来。”乃挈余至其家,饷之食。自此屡以米豆钱钞见馈顾,未尝有德色。然则老吾老以及人只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惟公无愧矣。余自国民革命军兴,即奔走国是,垂三十年,于公之德虽未尝忘,第未有以报也。岁巳卯夏,至陇登其堂,拜谒其子双义,含泣曰:“吾父辞世数载矣。”余亦泪下。呜呼!悲哉!于公长育之德未报,而公已先逝矣,余能不疚于心乎!斯岁冬日,以公壮闻于省府,蒙颁“积善余庆”四字旌其闾。余并刻石铭德,以志不忘云尔。

国民革命军陆军二十三军军长晋上将衔陆军中将扶风冯华堂立

石碑仅仅是一块石碑而已,多少年以后它可以经风吹雨打而斑驳、风化,唯有人的清名会经口耳相传而永世不朽。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口碑。清顺治四年知县武全文“兴利剔弊,旦夕弗遑,生聚教训”,组织民力,开掘陂塘,修造水渠,栽植柳树,试种水稻,引芮谷泉水灌溉周围良田。至今留有武全文兴教办学所作的《劝民·兴学歌》传于民间:

劝吾民,各兴学,

映雪与囊萤,

负薪还挂角。

独不见,宫墙落落文气颓。

而今努力勤追琢,

劝吾民,各兴学。

这些年,我几乎走遍了芮水两岸的村庄,接触了形形色色的、和我一样得惠芮水而血脉鼓涨的人群。和那条瘦弱的河一样,人们都得了一种奇怪的地方病。面容的萎靡不振、精神的固步自封、心理的严重扭曲。。。。。。和所谓长期以来人们无法改变的“聋子村”、“瘸子村”和“大骨节村”相比,真正的精神和心理病让芮水的子孙再也抬不起头来。本来窄瘦的街上,再走几个不温不火的人,你就会明白这街一直瘦下去的原因。在街两旁的水泥台阶上,时常坐满了年富力强的男人、涂脂摸粉的女人,或全神贯注地下象棋、甩扑克,或兴致勃勃地拉闲话、惹是非。夜晚总会有成群结队的“酒疯子”招摇过市,不是砸了李家的玻璃,就是打伤了张家的人。村庄的沟里那些星罗棋布的树坑长满荒草,几乎要把树苗覆盖;而植于山坡的树苗,有枯死的,有被牛羊啃烂的。在庄稼地里,竟然舍不得付出哪怕多收一斗的力气,而在暖暖的阳洼圪崂里,却躺着一个个敞开衣领捉虱子的农人。对化肥、地膜的顽固拒绝让科学在这里一度失去了市场。一位下乡的干部正在劝一位老农搞带状种植,却被老农骂了个狗血喷头:我种庄稼那会儿,你还在你妈的奶头上吊哩!你懂个什么?下乡干部气得想不通,死活不肯再下乡去。有一个贫困户,三十多岁的男人拉着三个娃娃,女人因生第四个孩子而死于血潮,公家把一袋子面粉给送进去;男人说没锅,公家又送一口锅去;男人说没碗,公家又送几个碗去;过了几天再去看,一家四口饿得贴在了炕上,满满一袋子面粉却被老鼠吃了个美。男人还说,家里少个女人,没人做饭。一个小村,人们去城里赶集要经过一道水沟,乡上在上面争取了一笔资金,让群众投劳修一座桥。村长首先反对,说他们祖祖辈辈走了多少年,还不照样过来了。村里人竟然纷纷响应,说他们一无手扶机子,二无小四轮,甚至连个摩托车都买不起,修个桥没用不说,还十天半月的不得安生,不如老婆娃娃守个热炕头舒服舒服。村长就这样和乡上人狠狠地骂了一仗,并落下了一个爱民如子的美名。我溯源而上,疑惑于我们这个文明古国那近于天然的消解文明的机制,三下两下,悠远的古风消失了,代之以官场寒喧、市井嘈杂、小人哄闹而又自我满足、不思进取。那种诗意的时光一去不返,人类逐渐被自己的欲望压垮了,地球的皮肤百孔千疮,信仰颠倒,人类正在不断地遭逢精神的挫败。我一直想,在人的整体素质特别在文化人格上,我们究竟比李元谅、黄德通们所在的那个时候长进了多少?芮水百代不歇,也许他们只是这条长河中的水泡,骤然而起,猝然而灭。那麽,我们是什么?我们又能成为什么?围炉的缅怀何其温暖,当我们想到这火种是千万年前的祖先遗留下来的,这种温暖就更令人陶醉。远行的人,总是那些丧失了继承权的人,没有祖业荫庇的人,一无所有的人。当我们把遗留在齐家文化遗址的旧物陈列在年深的青苔上,我们会听到灵魂的慨叹-----石玉环、石斧、石纺轮、戈、鼎、陶片、骨刀、鬲、海贝……青苔是不能承受其重量的,这片何其能负重的黄土地啊!原始人类仅凭石具,在坚岩上磨砺出每一条线都要付出巨大艰辛。他们复杂不起,落后的工具迫使他们只能力求简约,紧紧抓住事物最具特征之处,高度抽象,廖廖数笔,神形兼备。这种从本质上把握整体的原始训练,也许使他们比现代人更具整体观。现代社会,分工精细,繁衍庞杂,人人偏居一隅,各据一枝。不仅视野局域,思维也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到头来,难免落得个只知细末,迷失整体的鸡零狗碎,浑浑噩噩。在复杂中迷失简单是多么地可悲!毕竟,一切都已经包涵在历史之内了,除了远古的圣贤们指点给我们的更为远古的黄金时代,我们还能企望什么样的明天呢?

我,是步着先人的后尘,狭裹着这个时代的人群走向芮水的下游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与天地精神游走于瞬忽之间。怀着对河流文明的记忆,我愿意曾经在诗经时代闪耀过的晨星撒落在我的心坎上;我愿意站在高山上,望着迷蒙的远方,用常流不息的洁净泉水三次奠水,第四次奠酒,并且让追怀的失意浸淫我全部的悲伤。本世纪最后一个夏天里,我面对与我的生命水乳相融的芮水,不禁泫然而落泪。我不知是悲怆,是忧怀,还是孤独中的大恸,大恸之后的无奈?对自我“根”的追寻和“根”的被啃啮、被遗弃让我陷入了天生的隐秘的孤独。三月里的那场沙尘暴还没有让我的眼睛回到现实中来,一场百年不遇的大干旱再次让芮水经受煎熬。我们常常把大地比作母亲,那是因为种子只有落在地上,才能长出五谷杂粮。现在,种子将落在广袤的沙漠里,落在龟裂的土地上,落在蝗虫聚集的深洼处,还能生根、开花、结果吗?母亲轻轻地一声叹息,静静地一旁悲观,年轻的人类不再有梦:田野上清新的风,返青的麦苗,农人放水开犁的吆喝……溅行渐远。依然是无度的开采,依然是深入的挖掘,依然是推土机碾过新鲜的草场。我们就这样学会了欣赏废墟和荒漠,而把牧笛和游鱼遗忘在记忆里。在淘金的狂潮下,海德各尔的呼喊:“人不是存在者的主宰,人是存在的牧人”显得那么无力。

种子顽强的守望着,而阳光更毒辣了。终于,一场撼天撼地的闷雷之后,万丈巨澜平地掀起,翻江倒海,喷溅珠玉的泡沫拍打天壁,涛声如雄狮怒吼,整个芮水燃烧在一种愤怒里。小街变成了河流,土墙被夷为平地,一些纸迷金醉的迷梦和一些悠然自得、不知今昔何昔的神情在暴雨中轰然粉碎。也许该有一些什么要改变了!我奔走在雨水之中,东倒西歪,趔趔趄趄,我的内心发出了轰鸣的爆炸声。多少年了,芮水没有了自己,多少年了,芮水在贫乏、猎取、平庸、消沉和沦落里默默饮泣!一切会重新来过吗?激情和创造冲刷去我们血液中的芜杂之物,淘洗出单纯,淘洗出悠远,让我们的感情沉积出重量来。需要怎样廖廓的时空,才能容纳这般悲恸?是怎样久远的人类情感,才能使我们领悟这悲恸的澄明?

芮水,穿过血液的河流,你狭带着历史和未来流贯在我们的身体中。我们怀揣这创造之源,寻找人类力量和文明的原动力。河流的分岔太多太多,我们所能感知的,仅在于她流经我们的部分,注入时间之河的历史是模糊不清的,而文字是河面上飘散的水雾,是水雾滋养的河岸青草,是黄昏将近时,在河的消逝处升起来的那颗星星。

文化的辉煌并不因时间的流逝而被堙没,被堙没的却是时间本身。“乾坤日夜浮……”任何把河当成河的想法都是对河的最大抹杀和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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