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相与爱情无关

农村长大的孩子，身上都留有几块疤痕，或被摔的，或被镰刀割的，或被开水烫的，或被伙伴打的，或长疖子留下的，这是出身的一种标志。女孩子也不例外。我曾经和两个农村女同学谈过恋爱，她们脸上皮肤洁白细嫩，但身上某处都留有明显疤痕。爱美自尊的她们总在我发现其疤痕那一刻，花容失色。我就轻轻舔吻或抚摸她们的疤痕，呢喃细语：我爱你，包括你的一切，爱你的缺点超过爱你的优点。她们感动得眉眼含泪，像一堆蜜糖一样融化在我的柔情里。

我身上有很多疤痕，腿上，胳膊上都历历可数。最明显的是脸上也有两块疤痕。脸上有疤，俗称破相。这对爱美的人来说，是一种沉重的打击。经常在电视里看到，破相女子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找一块黑纱，把面蒙起来，只露出两只黝黑发亮的美丽大眼睛，让人遐想联翩。

我是一个破相之人，脸上的两块疤痕，照镜子的时候，都能清楚地映入眼帘。所以有一段时间，我是爱照镜子，又怕照镜子。爱照镜子，是希望奇迹出现，希望某天一觉醒来，两块疤痕突然销声匿迹了。怕照镜子，是因为我知道这种奇迹是不会出现的，照镜子时，第一个闯入眼帘的，不是那对浓眉大眼，不是那张堂堂正正的国字脸，而是脸上的两个疤痕——尽管两块疤痕在一张脸上占据的比例并不大。

脸上那两块疤痕，曾经让我饱受打击，痛不欲生，而且老是担心前途受到牵连——同村一个女孩子，考上了师范大学，体检的时候，就是因为脸上有一块疤痕，就让学校给退档了，我怕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所以虽然小时候的理想是做一名老师，但我一直不敢报考师范类院校。而现在，我已经年过三十，成家了，对脸上两块疤痕，已经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了——这两块疤痕，已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是我出身的标志，是时代在我身上做下的记号，是上帝对我的恩赐。

一块疤痕横在鼻梁和眼睛之间的凹陷处，是一岁多的时候留下的。当时父母都在生产队劳动，哥姐要上学读书，我是一个没人照顾的小不点儿。我被放在木制的摇篮车里。一岁多，正是喜欢到处乱动乱爬的年纪。不知道是因为摇篮车禁锢了我的自由，还是摇篮车外有什么东西引起了我的浓厚兴趣，我从摇篮车里爬了出来，结果可想而知，我脸朝下，背朝上，摔了下来，鼻梁正好砸在石头做成的门槛上。细嫩的皮肉骨头抗不过坚硬锐利的石头，我的鼻梁被切成两截，血如泉涌。幸好我摔倒后不久，父母收工回来了，才捡回一条小命，但疤痕就此留了下来。奇怪的是，那道疤痕一直随着我成长而成长。当年鼻子小小的，疤痕是横断面，现在鼻子大大的，疤痕仍是横过整个鼻梁。现在的孩子，是几代人的掌中宝，呵护有加。但我们那时候，就像孤儿一样，一岁多就没人看管了。再大一点，父母出工，把你锁在家里，到处乱爬。口喝了，没人给你水喝；肚饿了，没人给你饭吃；发烧了，没人抱你上医院；拉屎了，没人给你擦屁股。感冒之类的小病，能拖则拖，不能拖了，父母找些草药喂你吃下，根本拿不出钱来看医生。我大舅的三个女儿都因为小时候生病，无钱看医生，半年之内相继夭折。一个儿子，值钱一点，拖到实在拖不下去了，才抱进医院。结果病是好了，但落下耳聋的后遗症。比起夭折的农村孩子，能够活下来，就是幸运了，一块疤痕算什么？

另一块疤痕是五岁那年留下的，位于左脸中央。那年家里特别苦，记忆中永远处于饥饿状态。那年秋天，生产队的甘蔗大获丰收，熬出了一块块又大又方的蔗糖。生产队征集劳动力外出卖糖。卖糖的，工分要比在随生产队出工高。为了挣多几个工分，父亲举手报名要了一担蔗糖。蔗糖多重，生产队都是称了的，卖完后，重量要对得上号。否则，会扣工分。所以尽管那天晚上，家里有两箩筐蔗糖，但我们都眼巴巴地望着，清楚地听见吞咽口水的声音，而没有被赏赐一点点。整个晚上，蔗糖放在父母床边，严防家贼。我们几个流了一晚上口水，下巴处的被单被弄得湿漉漉的，好大一片。第二天清早，哥姐上学去了，我还在吃饭，父亲挑起蔗糖动身了。看着父亲挑起蔗糖，跨过门槛，我的心都碎了——我好想得到一块蔗糖尝尝，哪怕只有指甲那么大小。我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跨门槛的时候，我被绊倒了，当时我手里端着碗，嘴里含着筷子——仿佛那根筷子就是蔗糖。筷子从嘴里刺破脸颊，冲了出来。一双篌子，嘴里一半，脸外一半。那件事，弄得一个家庭差点支离破碎。母亲伤心极了，抱着我回到了外婆家，半年没有回来，非要和父亲离婚不可。母亲的理由是在父亲心中，儿子的份量连一块指头大的蔗糖都不如。伤好后，筷子刺破的那边脸留下了一块疤痕。

两块疤痕，尽管不大，但由于生长的地方不对，损害了我的光辉形象。很长一段时间，特别是在我情窦初开的中学和大学，成为我无法跨越的一道心理障碍。一直以来，我的学业成绩，都是班上绝对第一。但那两块疤痕让我自卑异常，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特别是在心仪的女生面前，其实我长得并不丑陋。我好想和别人一样，有一张光洁的脸蛋，让我面对别人的目光，意气风发，充满阳光，不那样躲躲闪闪。正是因为这两块疤痕，形成了我内向的性格。我静悄悄地坐在被人遗忘的角落里，不敢抬头，不敢回答老师的问题，不敢看别人一眼——甚至不敢看黑板。课堂内外，我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书本上。正因为这样，我在书本上花费的功夫比别人多，成绩比别人好。我暗暗告诫自己：因为比别人丑，所以要比别人优秀，不能自暴自弃。

我也想过一些办法来掩饰那两块让我烦恼不堪的伤疤。首先是像女孩子那样，买回来擦脸用的什么“霜”，希望借“霜”掩盖两块疤痕。霜是白的，脸是黑的，擦霜后，疤痕是不那么清楚了，但弄得一张脸黑白分明，比疤痕清楚的时候更难看，只好作罢。后来想到戴眼镜。镜架边沿和连接两个镜框的镜中轴真的刚好把两个疤痕遮住。但我并没近视的眼镜就此开始习惯近视眼镜，慢慢地我由假性近视成为真正的高度近视——为了掩饰那两块疤痕，我是牺牲了两只清澈明亮的眼睛。

记得读高中，班上一位很漂亮的女孩喜欢我，老是找我。但因为害怕她看到我脸上躲在镜片后面的疤痕，我始终不敢抬起头来，勇敢地看她一眼。说句真心话，我是喜欢她的。由于我的自卑，让她很是无奈，后来她就慢慢地不和我来往了。没过多久，她转学了。走的时候，她捎给我一封信，其中意思至今让我记忆犹新：我们彼此喜欢，但都是自卑的人。在我漂亮的外表前，你自卑脸上的疤痕；在你优异的成绩前，我自卑自己的平庸。对于我们的这段初恋，最好的办法就是逃避。希望你我都能从作茧自缚的心灵阴影里走出来，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阳光。希望下一个喜欢你的人不再像我，爱得那样辛苦，那样无助。女生的信，给我打击很大。晚上躲在被窝里，我流了很多泪。那封信，启发了我，给了我自信。记得读完那封信，好长一段时间，我摘下眼镜，勇敢地和人对视，勇敢地站起来回答老师的问题。后来由于高考前夕真的用功了，没有眼镜不行，才重新戴起眼镜。但经历那次失恋，我真的破茧而出，从自我修砌的阴暗的房子里走了出来。

在大学，换了一个环境。很多同学都是城里人，细皮嫩肉，光洁如玉，且聪明伶俐，见多识广。在他们面前，我还真有些自卑。但这种自卑，不再是脸上那两块疤痕带来的了，而是自己的知识能力，品格修养。我努力完善，希望能够出人头地。四年大学，我做到了：因为我的努力，我的成绩总是那么优异；因为我的努力，我写得了一手漂亮文章；因为我的努力，我成为班上乃至年级全校当之无愧的优等生，成为天之骄子中的成功人士。我不再自卑。再照镜子，读着脸上两道疤痕，我已经没有感觉了。我心里充满对生活的渴望，对生命的爱惜。

前几天，看到一则电视广告说有一种药能够治疤痕。想买来试试，但寄钱的时候，我放弃了。那两道疤痕，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有它们，我是完整的；没有它们，我才是残缺的。我已经习惯了它们，有一天真的没有它们，我可能还不习惯了了。没有它们了，再找回来，可不那么容易了。何况现在没有人在意我脸上的疤痕了。记得新婚晚上，有美女博士之称的妻子，帮我摘下眼镜，在我躲躲闪闪，生怕她看到我脸上疤痕的时候，她居然在我疤痕处轻轻地落下了她甜蜜的热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