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冬天不下雪

时间: 2005-11-25 00:00:00 来源:  点击: 0

在这个城市一呆就是八年。八年算不上一个很长的时间,却记载了我所有的青春。这里有十几年不曾下雪,人们早已忘记了这个城市落雪的模样。它是长江上游的重镇——重庆。我并不喜欢它潮湿闷热的气候,甚至也不喜欢它每一个不下雪的冬天。可我用八年的时间爱上了这个地方。

我出生在长江边上的一个小镇。四岁就开始记事,那年,我多了个弟弟。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我牵着弟弟的小手赤脚留下的脚印早已经被时光的雨水洗净了,没有洗去的是那些时常跳入梦里的记忆。街边的青瓦铺面早已经拆掉,高高黑黑的柜台后面那些或和善或古怪的目光却还留存在心底。

我的家就在这个小镇上。父亲是供销社的营业员,所以我幼时不缺零食。母亲生弟弟因难产而死。父亲就格外疼我。爷爷在江边摆渡,一只小小的划子却无数次横渡长江,在年幼的我看来是件最了不起的事。爷爷会喊号子,声音嘹亮,长江对岸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我和弟的童年就在这只划子上度过。我因此爱上了爷爷那些山歌,常常用稚嫩的声音学爷爷喊号子,惹得渡客开怀不已。

我八岁那年,四岁的弟弟掉进了长江,爷爷跳下水救弟弟就再也没上来。帮忙掌舵的渡客将我送回了家。父亲并没有为弟弟流下太多的泪水。爷爷已经七十八岁高龄,算是喜丧。倒是小镇上那些大娘哭得死去活来。因为母亲过逝,弟弟只好轮着吃镇上带孩子的大娘们的奶。弟弟嘴巴甜,见谁都喊娘,也就特别招人喜爱。我因此还嫉妒过。

从此,只有我和父亲相依为命。每逢清明,我会随父亲上坟,先跪阿爷和我从未见过的阿婆,然后跪母亲,只有弟弟的小坟不跪。每每这个时候,我总看见父亲的脸庞异常地温和,两行清泪无声地从脸颊滑落到地上。烧过的纸钱经风一吹,便飘飘荡荡不知去向。回去的路上,父亲牵着我的手,总爱给我讲阿爷阿婆的事,却独独不提母亲,大约母亲只属于他一个人吧!

十岁那年,我父亲用所有的积蓄开了一间杂货店。家里第一次摆放了一个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从那时候起,我爱上了音乐。父亲高高瘦瘦的,很严肃。我俩最默契的时间是父亲拉二胡的时候。父亲没向人学过,年轻时自己买了一把摆弄,竟就用会了。每每父亲拉二胡,我都会很安静,拖个小板凳坐在父亲身边,看父亲眼里异样的神采。不过,爷爷去逝后,父亲就拉的少了,还好我有了那只半导体。

我不爱念书,常常逃课遛到江边上玩。将石子投到江面打水漂是最有意思的一种,我总是乐此不疲。故乡的小镇是下雪的,也记不清自己在江边上堆了多少个雪人。可能因为镇上的孩子都比我长,我儿时几乎没什么玩伴。只有小姨陪我最多。小姨长的和母亲很象,父亲常常这么说。小姨经常牵着我的小手参加各种热闹的活动,比如看电影,又比如参加某人的喜宴。我虽不喜欢热闹,可我喜欢小姨。她的家离我家只有三条街远,因此她是来我家最多的客人。每每我赖着不吃饭时,她都会关掉收音机说,“播音员也要吃午饭啊!”我就会信以为真地乖乖吃饭。

十六岁,我随小舅横渡了长江。对于长江,我又爱又恨。爱,因为它给我的童年带来了无数个快乐的夏天;恨,因为它带走了我的阿爷和弟弟。

高考那年,我落榜了。也就在这一年,父亲和小姨结了婚。那年我十八岁。我偷了父亲和小姨结婚收的礼金只身去了重庆。

费了许多周折,我找到了重庆艺术学校。当我兴冲冲想走进校门时,却被门卫挡在门外。我打量一下自己,又看看那些进出的学生,才发觉自己的打扮是多么不和时宜。和门卫纠缠了近三个小时,门卫终于答应领我到校长室。

推开门,校长正坐在一张大班台后面翻阅着什么。我打量着这间比父亲的杂货店还大的办公室,博古架上陈列着各种精致的古玩,班台对面的墙面上挂着一柄巨大的折扇。门卫介绍说我是来求学的。校长抬起头打量我,然后示意门卫出去。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简短地介绍了自己的经历后,直言不讳地说:“我想在这儿学音乐。身上带了两千多块,不知道够不够学费。”

“我们每年五月份有入学考试,你明年来试试。”校长一副不容商量的口吻。

走出校门,我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找个住处。对于这个陌生的都市,我并没有多少新奇,必须面对的是生存。最后,我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廉价的旅店安顿下来。单人房,一床一几,月租二百。老板娘听出我的外地口音,反而更周到。见我只带了个背包,她蛮好奇的,“出远门只带这么少的行李,能行吗?”我不自信地摇头后又点头,她同情地看着我。她不嫌弃我邋遢的外表,我已经打心眼地感激。何况这里很象我故乡的阁楼,让我仿佛又可以抱着那只半导体在冬天的清晨赖在温暖的床上不起来。

理了发,买了套干净的衣裳,看上去有点城里人的模样,可我那副神气依旧带着乡气。

第二天一早,我又来到那座学校。门卫见我一直在门口徘徊,就走过来询问,他乍一看并没认出我,我一开口,他才想起我是昨天与他纠缠了近三个小时的乡下人。“你不是见过校长吗?又来干啥?”“我只想看看。”

一晃就到了中午,我到学校对面的小面馆要了二两小面。面虽极普通,味道却好过父亲煮的百倍。连不少老师也光顾这里。

以后,我就如同上班一样,每天都到学校门口转悠,一来二去,就和门卫混熟了,他还会主动邀请我到门房去喝杯热茶。一个月以后,不少老师和学生也认识了我,连校长都会和我打招呼。那天,我象往常一样在那家面馆吃面,一位30岁左右的老师坐在我对面,她先开口,“你这么远到这儿来,想学什么呢?”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想过。我放下筷子,郑重对老师说,“想学弹琴。”这位老师姓杨,单名一个影,教音乐理论的。“如果你愿意的话,今天下午在这里等我下课。我带你到我家去,教你弹琴。你也不白学,每月交50元学费。”我望着杨老师询问的目光,说了一句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话,“我考虑一下!”“好的。你考虑好了就在这儿等我。”其实,也没什么考虑的,只是一想到手头那点钱得撑上八个月实在有点艰难,现在还得交学费,更是拮据。不过,我很快就忘却了必须面对的艰难,走一步看看。

杨老师终于从校门走出来,她来到我等候的面馆。“杨瑞,考虑得怎样?”我腼腆地笑一笑表示答应了。

老师的家布置得很别致,最显眼的陈设莫过于客厅那架黑色的钢琴。杨老师让我脱鞋子,我迟迟不敢脱,怕自己的破袜子出丑。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拿了一双鞋套给我。

“你好!”忽然从卧室走出来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白白净净的女孩,大大方方伸出干净的右手。我窘得连手也没抬起来,只回了一句“你好!”“这是我女儿,以后你们就是师兄妹了。”

原来,杨老师的实际年龄是40岁,她的美丽掩饰了她的年龄,丈夫是海员,常年在外。女儿叫白杨,也在艺校念书。在这个雅致的家里,我上了第一节音乐理论课。白杨老是偷偷看我,弄得我一直不自在,脸上火辣辣的烫。好不容易讲完了,我如获大赦般松了一口气。杨老师始终不提钱的事,还挽留我吃晚饭。我拒绝了,拒绝地理直气壮,“不了,我得给父亲打个电话,告诉他我找到了一位好老师。”杨老师笑一笑,“明天准时到!”

掐指算来,离家快两个月了。除了临走时留了张字条,我一直都不曾与父亲联络过。我倒真想打个电话,可我不敢。也不知道此时此刻,父亲是否牵挂着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离家这么久,都没有认真想过自己为什么远走他乡。父亲与小姨的婚礼,高考落榜都算不上要紧的理由。只不过压抑不了远走的冲动,离开那个安静的小镇是我很早就有的想法。那个我的祖辈们生活过的地方和生活的方式并不属于我,我的青春渴望着全新自由的生活。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深灰色的天空有一轮并不圆满的月亮。我对中秋从来就没有感觉,每一次都是爷爷逼着我吃最不中意的食物———月饼。我一直没弄明白,这样难吃的食物中国人一吃就是几百年。第一回远离家乡才知道思念的日子吃什么都是苦涩的,哪还会管吃下去的东西是什么味道。

回到旅馆已经夜晚十点。房东太太屋里的灯还亮着,我象贼一样轻手轻脚地去开门,门吱呀一声还是惊动了房东。“回来了?”“是啊!”紧接着就是房东屋内熄灯的声音。我躺在床上觉得很温暖,被人等候归来的感觉蛮好,即使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我骤然想到14年前死去的母亲,可母亲的样子很模糊,无论自己怎么拼凑,也拼不出一张完整的面容,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睡觉真好,不用想白天的事,做梦的白天和无梦的夜晚都是极美好的。

当我再一次站在杨老师家门前,开门的是白杨。杨老师还没回来。第一次见白杨,没敢多看,懦弱得连手都没抬起来。她生的很漂亮,五官精致得无可挑剔,她给我倒茶时,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我给你弹个曲子吧!”她见我一直沉默不语,自告奋勇地打开琴盖,黑白分明的琴键在她修长的手指的驾驭下流泻出动人的旋律。别说音乐,单是她弹琴的样子就是绝美的视觉享受。琴音仿佛不间断的滴水声,腾空了心灵,听水滴滴入内心空洞的回响。悠扬的旋律在空气中静静地弥漫,让我仿佛置身在河流之下,静静地看着河水静静地流淌。“知道我弹的什么曲子吗?”“田震的《野花》吧!”我头也不抬地回答。“你可别告诉我妈,她不喜欢我弹流行音乐。”我其实也喜欢这首歌,“山上的野花为谁开又为谁败,拍拍它的肩它就会听你的安排。摇摇摆摆的花呀,它也需要你的抚慰,别让它在不安中老去枯萎……”多好的歌词!第一回听是在父亲的古董收音机里,平静而沙哑的声音里全是压抑的忧伤。我还没从回忆里回过味来,白杨的母亲就回来了。

那晚杨老师留我吃饭,我没拒绝,因为我得找机会将我攥了两天的50块钱塞给她。当我红着脸把钱递过去时,杨老师笑一笑,“这50块钱我收下。你答应我每晚在这儿吃饭,每顿都吃小面可学不好音乐。”我不置可否地站在原地,泪水在滚动,我真想喊一声妈,可我终究没叫出口。白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杨瑞哥,你也别不好意思,把这儿当自己家就行!我和妈两人吃饭怪冷清。”我那眼泪就不争气地滑落下来,也顾不得男子汉的尊严。来重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流眼泪。杨老师拍拍我的肩,“出门不容易。当年我和你一样背井离乡。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是最幸福的。”

时光走的很快,除开五线谱,莫扎特,贝多芬,肖邦外,我还得面对真实的生活。可能自己还算用心,很快就能识谱,并能弹几首简单的曲子,不过口袋的钱也所剩无几。除了在杨老师家学琴的时间,我的其它时间是自由的。我偶尔也会在这个既古老又年轻的都市逛逛。这个城市的地下商场和随处可见的垃圾一样多。每每穿行在地下交错的隧道中,就仿佛在穿越这个城市的血脉。这个城市最肮脏或最光明的交易都可以在地下完成。当我将一枚硬币投到一个拉小提琴的乞丐面前的琴盒中时,我突然间就找到了生活的方向。我用所剩无几的钱买了一把木吉他,又在地下商场的旧书摊上选了几本吉他演奏技法的书。

我只用了一周的时间,就能够熟练地演奏它,只是绑满胶布的手指火辣辣地疼。中秋节那天,我没去杨老师家,尽管她一再邀请我与她们共度佳节,可我想留给她和女儿一点私人的空间。我来到地下商场,在拉小提琴的乞丐旁边找了一个位置,这个小小的位置就成了我的舞台。我边弹边唱那首感动了一代人的《大约在冬季》。我并不感到羞愧,也不去想今晚的月亮是否出来,只闭着眼睛唱歌。很快我的周围就围满了人,我不去看他们,眼前闪现的是我的故乡,还有故乡那些或健在或死去的亲人。或许在这个节日唱这样的歌格外伤感,又或许我的歌声带着故乡潮润的水气和纯净,扔在我脚下的钱足够我吃上一个礼拜。我从现实的困顿中撕开了一个口子。

“杨瑞!”白杨忽然出现在我面前,这根本在我意料之外,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个乞丐,即使是拉小提琴,你也还是乞丐,何况我是个弹吉他的。她是我在这个城市唯一的朋友,我有一丝羞愧。更加意外的是,她不顾周围的目光,走过来抢过我手中的吉他,弹唱起《九月的高跟鞋》,我从她眼中看到了父亲拉二胡时一样的神采。大伙也许从来没见过这样漂亮的乞丐,都鼓起掌来。这是我第一次听她弹吉他,我象个傻子似的站在一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曲终人散之后,她帮我捡起地上的钱,盯着我说:“干嘛不去我家,我妈等你老半天!”我无言以对,被她硬拽到了家。“杨瑞,没吃饭吧!刚好……来来来……”

我放下手中的吉他,面对一桌子菜,才发觉自己真饿了。她们看我狼吞虎咽,只一个劲儿笑,都没怎么动筷子。我忽然有种错觉,在故乡小镇失去的母爱似乎一下子全部找了回来。

这个中秋虽然没人逼我吃月饼,我还是吃了一个,吃的时候并不觉得难吃,因为当时我一直想着教我喊号子的爷爷。

白杨没把我卖唱的事告诉杨老师,也好,我可不愿意她用怜悯的目光看我,尽管我本来也确实可怜,可我依旧希望保留自己的那点骄傲。

我和白杨走得越来越近。她教会我上网,蹦的甚至喝酒。她试图洗脱我身上那种与生惧来的乡气。我能感觉到她这种努力。

每当我生活困窘时,我都会在地下商场卖唱,并试图攒一点钱作学费。这个城市的冬天充满了淡淡的腊梅花香。不少乡下人背着满满一竹篓腊梅折枝沿街兜售,不用吆喝,远远就可以闻见醒神的暗香。倒也为这个不下雪的冬天弥漫了一层触摸不到挥之不去的诗情。

一场大雨成了我的转折。我和往常一样在地下商场卖唱,躲雨的人群都散去时,惟独一个人始终如一地站在原地听我弹唱,他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抱着双手用一只脚和着节拍。我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他向我走过来,递给我一张面额100的人民币和一张深蓝色的名片,“如果你有兴趣,不妨到我的酒吧唱歌。直接找我就行。”我还没来得及答复,他已经转身走了,他的背影稳健而从容。

回到租住的小屋,依然熄灭不了刚才唱歌余存的激情。房东走进我的屋子时,我竟毫无察觉。她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抄手,“自己包的,趁热!”望着她的蹒跚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转角,我觉得这个冬天很温暖。这些天,我时常在屋里弹吉他,她从不干涉,偶尔还会要我弹几支熟悉的曲子给她。

房东结婚那年正赶上文革,他丈夫就在次年跳楼自杀,留了这处房产给他,后被政府收了去,解放后才又归还。之后辗转吃了不少苦,她一直没有再婚,膝下无子,就开了这么一家小旅馆。生活过得还算滋润,没事就找邻家人打打麻将。如今虽然已过知天命,可依稀还能看到年轻时照人的光彩。据说,不少人想为她撮合一段姻缘,都被她婉拒。我曾有幸翻过她发黄的相册,扉页上一张五寸黑白照尤其醒目。尽管照片已经褪色,依旧不难看到他丈夫当年英姿勃发的模样,从房东眼底闪出的短暂的光芒里,我能感觉爱情穿过岁月留在人身上的力量。这种力量灌注到一个女人的精神世界,她浑浊的目光里就会透出一种温暖的忧伤。

我拿着那张没有头衔的名片和白杨一道找到了子夜酒吧。我喜欢子夜这个名字,让人宁静。这个叫方灿的人居然是这里的老板。子夜比我想象的大,更象一家夜总会,装修采用了大量的玻璃和镜面不锈钢,外配合迷幻的背景灯光,营造出一种超现实的未来感。未来是什么样子恐怕没人知道,但穿过人海车流走进这里,仿佛穿越了不同的时空。听白杨说我还会钢琴,他爽快地答应给我100块每小时,我的义务是必须达到他要求的时间量,权利是可以自由选择乐器和歌曲。我并不诧异,也没什么好惊奇的,我只不过为了生存,坦然接受了方灿的聘请。意料之外的是,这个大我12岁的男人后来竟成为我唯一的同性朋友。

我站在子夜迷离的舞台,看着台下一张张或喜悦或忧伤的脸,和站在地下商场的通道里一样,我依旧是一个乞丐,眼前浮现的依旧是我故乡的小镇和我的亲人。这里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里。我眷恋那些在故乡的江边自由歌唱的日子,那些明亮的日子以及自由的歌声都被奔流的江水带走。当我乘船逆流而上时,那些日子就离我越来越远,我们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一个人努力要放弃一种生活去投身另一种生活时,曾被你放弃的生活以及你挣脱的努力都会成为一种记忆长留心底,放弃的与追逐的都是生活。流逝的岁月总会在我们记忆深处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你越是拂拭,它反而越是鲜活。

音乐课还在继续,杨老师对我一如既往。只是每每坐在她家的餐桌上,看见碗里堆得高高的菜肴,就会想起刚来这个城市,买一个盒饭,还要老板多装点饭,中午吃过了,晚上泡些开水可以再吃,忍不住扭过头去热泪盈眶。然而,当时我并不以为苦,我觉得自己咀嚼的是自由和梦想。我总是刻意回避白杨热烈的目光,尽管我内心一直期待着那种目光的碰撞。所以,我常常埋头吃饭,偶尔和杨老师寒暄几句。当然,我的手指也开始象白杨一样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自由的翻飞,流出悦耳的音乐。钢琴声清脆得掺不进一粒杂质,象澄澈的山泉在修长的手指间迂回。叮叮咚咚地流过弹奏者与欣赏者的心底。洗过的心灵一片空明,却挤出丝丝缕缕的心事和点点滴滴的忧伤。杨老师说我年青的心灵却有深沉的情感和诗人的敏锐。白杨总爱用一只手支着下颌趴在琴盖上,微笑着看我弹琴,她说她喜欢我专注的样子。

我又何尝不是从她的注视中得到了莫大的鼓励。挺直的脊梁里灌注着来自她目光的力量。

因为子夜,我的收入渐丰;因我的缘故,子夜的生意也一天天红火起来。方灿并不象他当初承诺的那样付费,几乎每次都会多给,白杨来坐坐的时候,他从不收钱。我每每走出子夜之前,方灿总要主动和我喝上一杯,后来竟成为一种习惯。他甚至还到我住的小屋找过我,看着象皮藓一样斑驳的墙面,说什么也要为我找个住处。我婉言谢绝。我无法跟他解释,难道要我告诉他我已习惯这里25瓦的白炽灯柔和的光亮,习惯了房东每晚候我归来后才灭灯入睡?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后来,白杨也劝我租个好点的住处,我于是找房东租了间大点的房间,还是一床一几一窗,房东并没加我房租。白杨大约觉得我无可救药,只好由着我。

方灿30岁还未婚,常常寂寞地骑着那辆太子风驰电掣般穿行在这个充满诱惑的都市纵横交错的街巷中,仿佛自己当年骑着小姨的单车,穿过明媚的阳光,在小镇青石铺就的街道上呼啸而过的情景。我从方灿和房东身上明白了,不婚不代表不想爱,很可能是因为曾经爱得太深。

对于子夜的顾客,我大多没什么印象,有一位例外。她总是拣一个角落将自己用黑暗隐藏,可她中指与食指间夹的那只香烟在子夜昏暗的灯光中一明一灭格外夺目。她点的最多的一首歌就是《野花》。每每我坐在子夜大厅中央的O形台的硕大的黑色钢琴旁,她总爱放杯红酒在我伸手可及的位置。我举杯将琥珀色的液体倒入口中,能觉察到她昏暗中热烈的目光。她几乎每晚有空,对待金钱如水。她虽然浓妆艳抹却目光清澈。她总是一个人高深莫测地坐在一个并不显眼的位置寂寞地喝酒。从此,在我眼底闪现完故乡的小镇和亲人之后收回思绪的刹那,我的视线总会越过众人停留在那个神秘的女子身上。

我不经意的一瞥,兴许没人在意,却被细心的方灿尽收眼底。他甚至在我与他碰杯时示意我主动去打个招呼。而首先打招呼的反而是那个女孩。在我踏出子夜呼吸室外潮润的空气时,她也跟了出来,“杨瑞!”她用普通话叫了我的名,如此平凡的名字从她口里喊出却带着别致。我回过头去,将双手插在裤兜里,诧异地看着这个明媚的女子,剪裁得体的纯灰色的毛料质地的外套并不适合她的年龄,却依然掩饰不住她婀娜的身形,而那条灰蓝色的围巾和随意披散的秀发似乎又暗示着她对青春的坚持,从她身上散发出好闻的香水味,给这个冬天的夜晚增加了几分暧昧。

“一起走走吧!”她象认识我许多年一样抓起我的手。我下意识地抽开,却被她再次固执地抓住。她身体有些摇晃,很显然她醉了。

“家住哪儿?我送你!”她食指指着这条空旷的街道尽头,却突然蹲下来开始呕吐。我费力扶起她,她顺势靠过来,几乎全部的重量都压在我的身上。

好不容易找到她居住的小区,在一个保安的帮助下,我打开了她家的房门。居然是装修极尽奢华的跃层。我没心思看她的大房子,将她安置在紫色的双人床之后就急急离开了。

我远远看到站在我租住的小屋楼下的黄桷树旁的白杨,班驳的墙面在灯光的辉映中竟也别有韵味。她站在路灯的清辉里,呼出的白气从她冻得通红的脸庞氤氲开来,我忽然间觉得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受到了深深地触动。她清澈的笑容里没有一丝责备,让我为之动容。送她回家的路上,我们一言不发,沉默也许是最好的交流。

一连送别了两个女孩回家,我有点疲惫。漆黑的天空没有一丝微光,站在白杨曾经等候的黄桷树下,眼前清晰地浮现她呵着白气的模样,不禁有些恍惚。走进漆黑得不见五指的楼道,却记起那个陌生女子全身靠过来的情景。

之后得知。这个女子叫周子青,川美毕业,山东青岛人。除了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她和重庆女子也没大的分别,甚至还多了几分性感。自那晚以后,她每晚都来子夜,叫一瓶干红,喝到我下班。我从不问她的从前,即使问了她也不说。她却总是好奇我的过去,时常让我讲我故乡那些琐细的故事。

除夕那晚,我拒绝了杨老师一家盛情的邀请。人家好不容易一家团聚,我实在不好打扰。刚好子青也是一个人,我就被她从子夜带到了大屋子。第二次走进这座空荡荡的房子,才认真打量起来。装修尽管奢华了些,却也雅致。尤其那些颜色绚丽的陈设顿时使死气沉沉的大屋子多了许多生气。

她拉熄了屋子里所有的灯,点燃了十二座烛台。我和她坐在偌大的大理石餐桌上开始了我们长达四小时的晚餐。菜色虽然丰盛,我们却没怎么动,只是不停地举杯再干杯。毕竟在异地他乡我没亲人,在这样一个传统的节日里,有一位如此艳丽的女子相陪,也算弥补了些许遗憾。我的头越喝越痛,她的眼睛越喝越亮,在烛光的映衬下,那张没有上妆的绯红的脸格外动人。当桌上几乎堆满了精致的红酒和白兰地的玻璃瓶时,我们都醉了。

我摇摇晃晃地支撑着椅背站起来要回去,却被迎面抱住。她柔软的身体贴紧我时,我抖了一下,好象窒息般迈不开脚步。“我怕一个人,不如把我也带走。”她口里呼出的热气吹到我的脸颊,让人微醺。我仿佛跌落在她炽热而湿润的目光里。我伸手笨拙地捧着她诱人的脸庞,心里象着了火般口渴,一瞬间竟浮现了白杨微笑的脸,我挣扎了一下,不过太无力,在她的双唇试探着覆盖过来的一刻,我看见窗外孩子们点燃的烟花在空气中绽放,象一朵朵菊花在眼底盛开,我感到一阵从未经历过的眩晕。

那晚,在子青那张紫色的大床上,我进入了她柔软而温暖的身体。次日醒来,窗外初春的阳光透过紫色的窗帘在床前洒了一地。子青恬静地枕着我的手臂继续着未完结的美梦,她微笑的唇角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清晨显格外诱人。可白杨象影子一样遛进了我的记忆,让我从心底涌起一股愧疚。我为自己这个奇怪的念头感到伤感。

大年初一,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我小姨,确切讲应是我的继母,陡然间有些释然,小姨与继母两个身份的转换其实并不重要,要紧的是他们彼此相爱。电话那端传来父亲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我除了说自己一切安好还真不知如何安慰已过不惑的父亲,我隐隐听见继母在一旁轻柔的劝慰。

我翻开出走时装在背包的影集,照片象一个开关,一下子接通了我与亲人快乐相处的时空。照片本身在我的瞳孔不断缩小,童年的记忆却无比鲜活地在眼底映现。我仿佛坐在小姨单车的后座快乐地唱着歌穿行在故乡青石铺就的街道上,任阳光在心房里洒了满屋。

白杨轻柔的敲门声将我拉回了现实。她忽然举起藏在身后的右手,手中赫然一只红色的护身符。我看着她亮晶晶的双眼,想到了烟花里子青火热的目光。她说专门为我在罗汉寺求的,可以保我平安。

同年五月,在杨老师的大力举荐下,我以一首自己作词作曲并自弹自唱的歌顺利成为艺校的特招生。

那晚,我找了个借口推掉了杨老师的邀请,和子青,方灿在子夜彻夜狂欢。方灿还把他心爱的电单车当贺礼送给了我,还说要为我买个执照。在玻璃杯一声声清脆地碰撞中,我们三人都有些沉醉。方灿说自己连高中都没念完,其实也想学音乐,可没机会了,就开了子夜,幸亏我为他达成了心愿,比自己考上了还开心,他还说很欣赏我为了梦想的那种执着与勇气。子青摇摇晃晃走过来抱住我,早知道你是天才,第一次听你弹琴就知道,可别象我一样因贪慕虚荣而葬送了理想。我知道,我们都喝醉了。

天快亮时,包房的门被推开,朦胧中睁开眼睛,看见白杨满面泪水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崭新的吉他。我一把推开靠在身上熟睡的子青,可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我讪讪地不知如何开口。“知道吗?我等了你一夜,就为了将这份我省吃俭用三个月才买到的礼物亲手交给你。”白杨放下吉他,砰的一声关上房门,跑开了。

当我追出子夜,望着子夜门前空荡荡的街和立在晨雾里的高大的黄桷树,却独独寻不见白杨的身影。弥漫的大雾在空气中流动,象极了我的内心,一切都被模糊被遮盖而不再清晰。在我考入艺校的第二天,我竟然找不到丝毫的喜悦,反而怅然若失,因为杨老师家的课程也随之结束了。

在方灿的指导下,我只用了三天时间就能驾驭他送我的电单车,象风一样在这个多雾的城市高低起伏的街道上自由的飞驰。我仿佛又回到骑单车的日子,周围的景物飞速向身后退去,曾经的那些忧伤与不快统统被高速旋转的车轮细细地碾碎,流逝在这个城市每一个角落。

我去子青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我开始明白自己只是迷恋她的身体,哪怕怀抱着她,想的最多的却是白杨。我准备找个机会与子青说清楚,虽然难以开口,但我知道迟早有一天我得结束这份不该开始的感情。

以前我总因为白杨是恩师的女儿,刻意与她保持距离。而且因为自己的处境,很自卑,没勇气接受白杨的爱。我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把她当妹妹,以为和子青的关系才叫爱。我发现我错了。和白杨相处的机会越多,越觉得自己需要她,离不开她在我身后那浓得化不开的温暖目光。甚至梦里也时常出现白杨的身影。她的美好与单纯象一道冬天的阳光温暖我脑海里每一个潮湿的角落。她会毫不设防地走近我,在我的小屋听我唱歌直到凌晨,听我讲故乡那纷纷扬扬的雪花。白杨来子夜的次数忽然多起来,方灿特意为她留了五号桌的位置。刚好这段日子子青很少来。每每看到白杨雀跃的样子,我就会格外卖力地弹唱。

又一个周末,白杨打扮的象个公主,在子夜的五号桌特别安静地坐着。不久,她走到我身边神秘地贴近我的耳朵,“今天是我生日,为我唱首《野花》,好吗?”我用力地点头。

“一年以来,我认识了一个开朗美丽的女孩,尽管她对我付出了最真诚最纯洁的爱情,我却一直懵懂不知。不过,上天终于给了我一个机会为我的愚昧向她致歉。我希望借诸在座的朋友的掌声向坐在五号桌的她作一番表白。从她跨入20岁的第一天起,我会用自己的全部的深情去疼她爱她呵护她。如果有幸被她接受我这份迟到的爱情,我会用一生的时间去灌溉。送给你,《野花》。”台下的掌声和整齐的目光让她羞得满面通红。我知道,那害羞里一定蕴藏了巨大的满足与幸福。

刚唱完第一段,吉他的琴弦突然“铮”的一声断了一根。我慌忙致歉,并向方灿告了假,打算好好陪她过生日。当我拉着白杨走出子夜时,身后传来朋友们真诚的掌声。

白杨微笑着,似乎还没从刚才的羞涩中回过神来,“你能把刚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吗?”“美丽的公主,愿意坐我的车吗?这可是我第一次搭载女孩,坐上去就是我的女朋友。”白杨不说话,微笑看着我,使劲点头。

白杨把我抱得紧紧的,仿佛一松开我就会逃走。我戴好头盔冲进子夜门前热闹的街市中。十月的风在耳边呼啸,我可以清晰地感觉白杨身体的温度和闭着的双眼。我有些恍惚,好象置身某个熟悉的梦境。机车驶向一个弯道,我并没有减速,忽然看见从弯道另一方迎面开过来一辆货车,我紧急刹车,却发觉脚刹手刹都已失灵,汽车轮胎刮擦地面的刺耳声和摩托车猛烈撞击货车的轰响在我飞起的一刹几乎同时响起,我试图用手去抓住白杨,甚至还喊了她的名字,落到地面后我就一无所知,好似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但我确信在我昏迷的一刻白杨是我脑子里唯一深刻的记忆。

我第一次醒来时看见趴在洁净的床单上熟睡的子青和大声喊叫医生的方灿,我忍着欲裂的疼痛试图询问白杨的情况,可他们似乎都听不见我说话。当医生匆匆跑进来时,我眼前一黑,再次失去了知觉。

第二次醒来时是深夜两点,身体的疼痛有所减轻,也恢复了一点力气,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惊动了床边的子青,她马上跑出去喊值班的医生。几经折腾,我终于可以询问白杨的情况,得到的回复是还没脱离危险期。子青说我已昏迷三天两夜,她这几天一直在病房陪护。我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去看看白杨。子青硬是把我摁在床上,我打满石膏的腿也确实无法行走,我只好放弃了这种无谓的挣扎。

次日清晨,我听到走道上异常嘈杂,还依稀听到白杨的名字。一个穿着海员服的中年男子冲了进来,方灿和子青拼命阻拦才把他拽出了病房。可有一句话我却听得清楚,“还我的女儿。”我闭上眼睛任泪水爬满了双颊,锥心的疼痛从心脏向四肢蔓延,仿佛要将我四分五裂,碎尸万段。方灿走进来握住我唯一一只完好的手,“你都猜到了?白杨在你昏迷的第一天就已经因颅骨破裂胸腔流血不止而死亡。不过,我看过她的遗体,她还算完好的头部有一个清晰的微笑表情。她走得很安详。”我摇摇头,示意他和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子青都出去。

脑海里关于白杨音容的记忆一幕幕纤毫毕现。为我弹《野花》的白杨,在地下商场陪我乞讨的白杨,站在黄桷树下呵着白气脸颊冻得通红的白杨,坐在五号桌上深情款款的白杨,在钢琴盖上支着下颌入神听我弹奏的白杨,象潮水淹没了我的视线,压抑太久的泪水象决堤般夺眶而出。在这个不下雪的城市,我望着窗外的大雨第一次感到了绝望。有时候,活着是一种比死亡更大的痛苦。

三个多月之后,我出院了,那天刚好情人节。我也不知道这几个月是怎样熬过来的。望着接我出院的方灿和子青,我无语。

我生平第一次买了20朵的一束玫瑰,跟着他们来到白杨所葬的公墓,墓碑上的白杨相片依旧微笑如初,而相片上的人却与我隔了人世间最遥远的距离。我放下手中火红的鲜花,心里很平静,眼里流不出一滴眼泪,泪水都在病床上流干了。

当我站起身准备离开时,目光碰到在一旁注视许久的杨老师。她穿一件黑风衣,手里也捧着一束火红的玫瑰,面容似乎一夜之间衰老了许多。我一直以为,使人衰老的并非岁月本身,而是琐碎的生活和无休无止的疾病与悲伤。我心疼地看着杨老师憔悴不堪的神情,等待着她劈头盖脸的责骂甚至一记响亮的耳光。杨老师却径直走到我面前,一句话也没说,在碑前放下手中的玫瑰后才缓缓抬起头来,那是一种只有母亲才有的令人心碎的眼神,“她才20岁,20岁啊!”她象是在对我说,又象在自言自语。这句话比一记耳光的份量更重,我双膝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望着杨老师离去的背影许久,方灿和子青扶起我时,我觉得自己象被抽空一般没有一点力气。

白杨的离开带走的不仅仅是爱情,还有生活的勇气与热情。这段还没有开始就结束的感情让我从此开始了漫长的自我放逐。我不再去子夜,也不去子青的大房子。除了心不在焉地上课,就经常往杨老师家跑。杨老师并不招呼我,也不赶我走。有好几次,我在那架黑色的钢琴旁弹几只曲子时,她会忽然从厨房跑出来,“杨杨,过来帮帮忙!”一看到是我,她会很失望地扭过头去,泪如泉涌。我默默走进厨房,看有没有可以帮忙的。餐桌上一大桌菜却只有我们两个人吃。我故意弄大吃东西的声响,打破这种了无生气的局面。尽管我们几乎从来不说话,但我看得出老师眼里并没有真的怨恨,有的只有痛心。

十一

子青经常把我从屋子拖出去看那些残障的乞丐卖艺。听那个失去双腿的人拉手风琴也确实在我心如死水的内心刮起了波澜,可还不足以使我从现实的困顿中获得救赎。可当我被子青拉去听了一场残疾人音乐会后,我枯萎太久的心终于重新开始焕发活力。

看那些失聪的孩子在音乐中翩翩起舞,听盲人拉的二胡如泣如诉,子青早已泪流满面,我还依旧心绪平静。音乐会的压轴是独臂的17岁的女孩演奏钢琴。她穿一件白色带袖连衣裙,若不是因为一只空空的袖管,她无疑是个天使,也依旧是天使,是一个独臂的天使。她弹的曲子是《献给艾丽斯》,我的眼睛渐渐湿润,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两年前杨老师的家中,白杨端庄地坐在黑色的钢琴旁为我弹奏《野花》,她微笑着抬起头,露出一口整齐好看的白牙。当四周的掌声如潮水般涌来,子青拉扯着我的衣角示意我站起来鼓掌。独臂的小天使噙着泪珠深深而持久地鞠躬,抬起头来也微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

我蛰伏一个生命的冬天之后,又开始重新燃起了希望。我收留了一只自己跑到我租住屋子的流浪狗。每每回家看见它摇头摆尾的欢快模样,我黯然太久的心都会有一丝松动。好心的房东在我外出时,甚至会帮我取名“可乐”的京巴狗洗个澡。

这个城市到处都是象可乐一样被人遗弃的宠物,它们惊恐万状地在最肮脏的角落觅食。我又何尝不是一个被遗弃的人。因为相同的际遇,我格外心疼可乐。

我忽然发现自己对这个城市还很陌生。怀揣着白杨的照片和那张红色的护身符,我乘公车游遍了这个不落雪的城市的几乎每一处景致。我还惊奇地发现郊外的缙云山居然也会落雪。子青带我吃了诸如火锅,麻辣烫,凉皮,凉虾等甚至叫不出名字的小吃,可我依旧不习惯重庆人挥汗如雨地吃辣得人泪流不止的火锅。我总觉得这是个催人泪下的城市,连这么享受的事情都可以让人眼泪汹涌。

当我流着泪水汗流浃背地和子青吃冷锅鱼时,我问了她一个问题,“为何领我看那么多残障人的表演?”她的回答让我已经流着的泪水更加汹涌。“因为你本身就是残障人士,”我疑惑地停下手中的筷子,“你的心被白杨穿了一个窟窿。试问,一个心缺了一块的人又如何能活?当比干听卖空心菜的农夫说,菜无心可活,人无心必死,就此倒地不起。所以我得想个办法填补你内心的空洞。我让你看那么多身残的人继续充满热情地去追求美和生活,就想你从颓废中获得一点激励。无论身体的或者心灵的伤害都不足以带走一个人的灵魂。只要不绝望,穿过这段黑暗就有看见光明的希望。”我骤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明白子青。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流进我的嘴里,咸得分外苦涩。

我常常挑个最开心最明媚的日子来到白杨的墓地。漫山遍野的墓碑前放着的鲜花都已经枯萎,这每一束败掉的鲜花背后都该有一个动人的故事吧!我抱着那把白杨送我的吉他,弹着我为她写的歌一坐就是整个下午。“可乐”安静地蹲在一旁,被我的歌声点燃后烧得火红的夕阳撒满了整个墓地。微风里起舞的野草和我飞起的衣袂象一面旗帜,我恍如置身于奔流不息的长江岸边,将那些从没有开始过的支离破碎的情感扬手丢进了淹没并容纳一切的流水中。这盛载我几乎所有情感与梦想的奔腾的江水也必定会流过我的家乡吧!落入其中的那些童年的时光与记忆是否也会伴随着我的青春的流逝而永远葬在江底。我看着墓碑上白杨始终如一的微笑,被自己的歌声感动的落泪。

我象一盆屋顶上的仙人掌

站在高处

被人深深地遗忘

我只想知道

曾被风割开的另一半

是否也象我一样

站在高高的屋顶上

顶着黎明与夕阳

寂寞地生长

你我不过两粒风中偶尔邂逅的微尘

在世界的两旁

寻找着下一次相遇的方向

可再怎么坚强

也总会在风起时

各自寂寞地飘荡

十二

我刚带着可乐推开门,拉亮小屋25瓦的温暖的白炽灯,子青就冲进来坐在我的单人床上。“方灿卖了子夜。你跟我去看看吧!”我放下背上的吉他,很平静,可能再没有比白杨的死更让我震撼的事。不过,我依然从心底涌起一股愧疚,我一直太过关注自己,竟忽略了方灿太久,加上我住院几个月,我恐怕有将近半年多没去子夜了。

尽管我已作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见到他时,我还是象被马蜂蛰了一下火辣辣地刺痛。方灿本来就清瘦的面颊已经凹陷下去,黑色的眼带象用笔画上去一般清晰,青筋暴露的手背清晰可见细小的针孔。我一把拉住他的衣领用力的摇晃,想把他摇醒,他没有反抗,也不敢正视我,将头扭向一边,“看着我,你为什么吸毒?会死的!”子青抓起包房茶几上的转让合同看了一眼,脸色忽然苍白的可怕,双手紧紧攥着那份合同,直到指甲抓破了覆膜的封皮。她站起来匆匆走出了包房,连个招呼也没有。我此刻没心思管子青,押着方灿去了戒毒所。

不久,子夜被改成夜总会,里面乌烟瘴气,四处充斥着欲望和诱惑。音乐演奏被脱衣舞取代。我进去不到五分钟就逃了出来。我本想进去找找子青。自从方灿进了戒毒所,我就再没有见过子青。我去过她的大房子几次,回回大门禁闭。以前的手机号早就停了。一个月后,我就放弃了这种寻找,因为我发觉自己根本找不出一个象样的找到她的理由。我估计她已经回了青岛。她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接下来的日子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杨老师家和戒毒所。

我甚至遇见了方灿的父母和哥哥。方灿说自己幻想过许多种与父母相见的场面,可从来没想过会是在戒毒所。他在这个城市打拼已经整整14年。当年,好强的他与父母决裂,背井离乡。其实,他一直想找个机会回去看望父母,可他一直以还没有足够的成就为由没起程,等有了成就又以还没有成家为由不曾成行,没想到父母竟亲自来看问他,而他正在戒毒所里。

人生是个可怕的陷阱,我们拼命追逐的东西或许并不是我们真正需要的,等我们明白自己真正需要什么,却往往处在远离这种需要的尴尬境地。我从方灿衰老的双亲身上看到了自己父亲的影子。我忽然间很想回家,很想念故乡的小镇,也不知道我的阁楼已变成了什么样。那些关于故乡的往事象飘落的黄叶腐烂在我的记忆。然而,这种想法也只在脑海里盘旋了10秒钟。

走出戒毒所,融入川流不息忙忙碌碌的人流中,并不干净的夜风让我猛醒。我第一次觉得这个城市的灯火竟也分外的璀璨。公车的车窗外流转的霓虹灯在我眼底闪烁,我禁不住想,是我淹没了生活,还是生活淹没了我。我仿佛又成为当初那个傻傻地站在艺校门口的18岁的男孩,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不属于我的城市。那一刻,我想到了微笑的白杨,妩媚的子青,一夜之间白了头发的杨老师苍凉的眼神,清瘦而稳健的方灿的背影,故乡的青瓦铺面,父亲手中摆弄的二胡,配合着沉淀在记忆里的那些断断续续的音乐,连缀成一部滚动放映的电影。面对自己用记忆演绎的故事,任泪水在双颊上恣肆。

十三

从此,我的生活象湖水一样平静。

一年以后,学校的门卫叫住匆匆走出校门的我。他递给我一封信,落名子青,我一边走一边撕开信封,从里面掉出一张我与她合照的大头贴,我缓缓蹲下身拾起这张相片,扫视着一行行娟秀的小字。

阿瑞:

离开子夜的第一晚就想给你写信,没想到一拖就是一年。这一年对你也许很平静,我的身边却发生了许多事。其实,我半年前曾托方灿给你捎过信。现在看来,他可能没给你。

还记得这张大头贴吗?这是我俩唯一的合照。我保存这么久,还是留给你吧!这样,你也许就不会忘记我,不管爱我也好,恨我也好,只要你记得,我就很开心。有时候,真的很妒忌白杨,她用她的死成就了你心中的永远。

还记得那天我离开子夜吗?那份合同上签的名字———程深是我的情人,准确说我是他包养的情人。可能自己太虚荣,又或者害怕失去你,我一直瞒着你。他一个月来我的住处一次,其他时间我从来不敢过问。看到那份合同之后,我才搞清楚他贩毒。认识你以后,也想过离开他,尤其当白杨死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我很早就听方灿讲过你和白杨的事。可我知道我没资格去管你。何况,她是那样一个纯洁善良的女孩。

直到我看到那份卖子夜的合同。他的签名化成灰我也认识,他每次开给我的个人支票都这样署名。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名字也只是他用过的其中之一。

他这个人心胸狭窄而且内心阴暗,知道我和你交往,就叫人弄坏了阿灿送你的电单车的刹车。甚至叫人在子夜卖摇头丸,引诱阿灿吸毒,直到收购子夜。你看到这里一定很恨我。我当时也几乎痛不欲生。

但我不动声色,用半年的时间收集他的犯罪证据。为了获得他的信任,我不惜吸毒。终于将他送进了监狱。法院因我指证有功,轻判我入狱两年。

此时此刻,我正在监狱的床上为你写信。从那扇小小的窗户可以看见湛蓝的天空里滑翔的飞鸟,依稀听到了你的歌声。尽管我被囚禁了身体,可我的心灵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这个不足10平米的空间远远强过那个装修豪华的250平米的牢房。

你恨我吗?恨,我也要写。我早在半年前就将全部的事告诉了阿灿。他从戒毒所出来之后一直都来监狱看我。真的,我很感动。我害得他这样,他却从不怨我。

我其实从没指望你们的原谅,甚至希望你们恨我。那样,我才能在内心获得一个平衡。

听阿灿说你过得蛮好。我想时间的力量是巨大的,你那个心灵的空洞该早就填补了吧?我听过你发在网上的那首为白杨写的歌,是阿灿为我下载的。我听一回哭一回,泪水都快流尽。但说心里话,生命最要紧的不是找到来时的方向,而是寻找去的位置,当我们回首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并舔舐那些跋涉中留下的伤口,路已经将我们抛在了身后,爱情也一样。

初中有位年轻的英文老师曾对我说过,太早来临的爱情往往会延迟真正幸福的到来。当时,我不以为然。如今看来,她说的极是。

哎呀!写了好多。本来也是一封无法完结的信,那就索信不要结尾。所有的祝福早在心中为你祈祷千遍万遍。

子青

2001.8.18

我不知何时已停下脚步立在原地,看着来来去去冷漠的人流,有一种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的冲动。我瘫坐在路边的花台上,对着繁华而又孤独的街道久久不停的哭泣。我跌跌撞撞地来到白杨的墓地,坐在被阳光晒得滚烫的水泥地上,望着远处雾气缭绕的青山和眼前白杨微笑如霞的照片,放声大哭。

我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把自己压抑太久太久的伤感一次性倾倒在这青山绿水之间。或许白杨泉下有知,也会含笑。当落日收去最后一抹晚霞,我疲惫地离开墓地回到小屋。我将这封信放进了初到这里背的那只简单的背包。

十四

找到方灿时,他正在重师的图书馆。“我收到子青的信啦!”这是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他并不吃惊,缓缓抬起头,看我三秒钟,“哦!”

他领我坐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店靠窗的位置,可以清楚的看到来去的车流人潮。

他从戒毒所出来之后变了个人似的。我也不再是从前的我。发生这么多事,我们都有或多或少的改变,不变的是那些流走的岁月以及沉淀其中的所有最真挚的情谊。他不再经商,而是选了个大学自修。现在看来,他蛮享受这种生活。

“很久没回家乡了吧?回去看看,我从前和你一样,总以为还有大把的时间。终于等到这么一天,却发觉亲人们都已垂垂老去。‘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喝了一口咖啡,没加糖的那种。有时候,越是苦涩的东西,回味越是绵长。

是啊,离开故乡四五年了,也该回去看看。可我终究不曾马上成行。

毕业那年,不少唱片公司为我写给白杨那首歌的缘故找我签约。我一一回绝。那种热闹的职业不适合我。我选择了留校。在我教的学生中,有个女孩常常让我想起白杨,虽然她们长得并不象,可是,每每她坐在钢琴旁专注地弹唱《野花》时,我总会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湿了眼眶。

杨老师终究和我说话了,“杨瑞,明天陪我买100斤大米回来。”我想,她已把我当成了家人。

十五

我随方灿去探望过子青几回。艰苦的监狱生活并没有改变她什么,反而从她身上能看到一种重生的自由与美好。她见到我时,只是哭,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她一直比我坚强,在挫折与痛苦面前所表现出的那种坚韧是我没有的。那封信之前,我从来没有怪她:那封信之后,我亦找不到任何怪她的理由。我只是从未想过自己的命运竟如此轻易地被一个陌生人操控,想来有些不寒而栗。不过,30年的徒刑也给了程深足够残酷的惩罚。用余下的所有岁月去获得生命的救赎,也总算求仁得仁。

子青出狱那天,我收到了方灿的喜帖。他与子青结婚,我并不意外。只是我的内心对这种幸福依旧有一丝抗拒。所以,我没去接子青出狱。我回了故乡。

可故乡的小镇已迁址,沉入长江水底的故乡将我童年的记忆连根拔起,剩下一些尘土,沉淀成一种真挚而朴素的情感,好比一个孩子对母亲深深地眷恋。我站在故乡的遗址上,想着这条奔流不息的长江上另一座不会落雪的城市。在这一刻,我忽然觉得故乡与重庆有一个重叠,这种重叠模糊了两者之间的界限。原来,此地与彼地并没有绝对的界线,在一个人反反复复的旅程中,它们会渐渐融合。一个人成长和生活的地方,相对而言,都是故乡。其实也无所谓故乡,有爱的地方,就是故乡。

我在长江岸边栽下了二十棵白杨,风起时,叶子欢快地抖动。再过二十年,我和这些白杨应该又是另一番景象吧!

附(白杨的日记)

1995年9月19日  晴

母亲带了个学生回来,是个男孩。他长得挺好看,胆子却很小,连我的手都不敢握。不过,我看见他的手指和我一样纤细而修长。

母亲讲基础课给他听,他始终红着脸,头也不敢抬起来,常常用左手手指摆弄衣角。他和班上的男孩很不一样,头发干净而短,指甲修的很整齐。黑色的外套让他看上去有几分他这个年龄不应当有的忧伤。他找了个很好的理由拒绝在家里吃饭,我知道他其实是不好意思。

以后,我就有个师弟了。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流行音乐,母亲总不让我弹。明天我试试他。

1995年9月20日  阴

他来家里时,母亲还没回来,他早到了15分钟。我不知为什么,老想早点看见他。我开门的时候,他依然不敢看我。我倒了杯水给他,他却偷偷瞅我。我看他时,他就很快躲开了。

我弹了《野花》给他听。他居然知道,头也不抬地告诉我。但是,从他的表情看,他应该听得很仔细。

我的直觉告诉自己,我和他之间一定会发生点什么。他坐的样子很安静,安静得象一棵树,树在风一吹还会摆动,他不会。他投入地把玩着手里的透明玻璃杯,他一定不知道那个杯子其实是我用的。杯子上有一片绿绿的叶子,也不知道他可有留意。

母亲教他基本姿势时,他很用心。比昨天要从容好多。

今天,我们比第一次见面要好一点。起码对过一句话。“喝水吗?”“好的。白开水就行了。”他的声音很好听。我想,他唱歌也一样。

他答应在家里吃饭,我很开心。他交了50块钱给母亲。母亲就是这样,明明很可怜人家,还要装作是收了学费才教人家的。我们说希望他每晚和我们一起吃饭,他就象个孩子一样哭了。哭得很伤心。搞得我也想哭。不知道我有一天离开妈妈会不会有他一半坚强。

想到可以多个人一起吃饭,我总算还有点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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